终于有一天,我发现我其实并不属于这里。这里的生活太过于泥泞、肮脏,以至于我怀疑我当初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,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,或许,本来就不是我想来这里的。地狱也不过如此,我想。
我此前并不知道,除了我以外,还有那么多人在这条路上受着苦。密布乌云的天空下着连绵不绝的雨,人人都打着伞,人人都被淋湿。人人都低着头,用属于自己的伞遮住自己的脸,遮住前面的路。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快快慢慢一样的人,大大小小新新旧旧长长短短一样的伞,一样的行走方向,一样的路。人人都以为只有自己受着最真切的苦难,摆出乞求施舍的样子。而我,放下伞,偶然停下来,抬头望天,嗔视天降的雨滴,才知道一切路人们也都正受着永恒的苦难。不论是奉谁的意愿,这都是为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们准备好了的。而我们一定不属于这里。
我不是这一事实的第一发现者。不论是谁,有了这样的发现,我想都会想过弃了这沉重不堪陷在地上的肉身而飞上天去。我们皆是从天上来,为何要在这地上受着这般苦难?而这既然已成事实,就不再有讨论的余地。但无论如何,在路上,我们总是想要到某个地方去。这是一条长长的路,满是行人。行人摩肩接踵,即使抬头,所见的只能是别人的伞和后背。没有人知道路的前面是什么,更没有人知道这是怎样的一条长路。人人都行走着,只因前面的人在走,后面的人也在走。踏着前人的尸骨走,被后人追杀着走。我们到底是要去哪里?自从我抬起了头,我就知道,我们要去的是天上。
我果然不是这一事实的第一发现者。古人将羽毛粘满手臂,拙劣地模仿在天上讥嘲我们的叽叽着的鸟,可恼羞的人无论怎样挥动均不见效,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天变得越来越高。有人说,天弃了我们而去了。古人又有齐心建造通天塔的计划,也不幸夭折。有人说,这是天的无情拒绝。后来也有不自量力试乘火箭而被炸得粉身碎骨的,这是愤怒的天的惩罚。到了现在,骄傲无知的我们有了飞机、航天器,可以载着我们的肉身上天,但结果自然令我们大失所望,上面也不过如此。我想,大概是天上不欢迎现在的我们。或者,更有可能是因为现在的我们被拖累。
我们要去的天上,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?究竟怎样,才能去到真正的天上?
可以认为,事实上束缚着我们的东西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强大。假使我被关在一间屋子里,我就想着要出去;我被关在某一国内,我就心想着全世界;我被附在地上,我就想着无垠的宇宙;要是我拥有了在宇宙中自由穿行的能力,我仍会想着在时间中游走。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极限。终极的束缚,绝非是借着实际世界的,必定是来自于人自己的。在这地上,人是被束缚在自己建造的地狱之中。而我们常常说自己获得了解放,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建造了牢笼。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自己的无知?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自己无限的欲望?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自我的局限?古人不能想象我们如今所说的日地关系,而为我们所讥讽,而谁又能保证说我们不会成为后人的谈资?这样一个充斥着攻击与自危的地方!我不愿呆在这里。
我不否认在这地上也有欢乐与真情,但用以维系多个灵魂的,更多是欲望。我不否认欲望在某些情况下仍然可以帮助我们去天国,但往往它能造成更多罪恶。
殊不知人类有两个天国,一个是人类早已经历过的,是孔子或老子所向往的。而另一个,怕是我们所难以达到的,由善和真理组成的新世界。由于我们的灵魂毕竟只属于现在或是未来,前者是回不去了。而善和真理,无疑的,属于天上,并且可以为我们理智的灵魂所拥有。
有时善行本身就是善,或许我的灵魂可以飞到天上而留下我的肉身在此享受人间的德行。我不希望人们为彼此、为自己建造地狱。我希望将天国建造在地上。我愿有更多的人与我一同飞去。这将是一个属于人间的天国,这将是一个属于天国的人间,这将是我们的最终归宿。